与林昕羽第一次一同回家的夜晚，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，也给了我在这条几乎没有希望的路上继续走下去的动力。
——我是有才能的。
我一直在追求着认可，如果我能够凭借这个并不完美的作品拿到好名次，那就是对我实力最大的赞同。这样想着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，我已经开始无比地执着于这个奖项了。
那晚之后，我和林昕羽的交流也多了起来，但是因为我们两个人学习环境的根本区别，实际上我并没有什么话题可以和她聊，于是聊天的内容还是只能回到我们俩目前为止唯一的交集——初中同学。
我班上有许多初中时代的同学，准确说，他们均匀地分散在两个尖子班里，而和林昕羽聊起他们的趣事就是我挑起话头最好的手段，为此，平日里我分配了更多的精力去观察他们。
不过，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能够持续多久，几天之后，我和林昕羽在回家的路上被华文夕撞了个正着。于是，原本就是初中同学的我们仨，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一起回家的同路人。
说实话，华文夕确确实实是在各个方面都几乎碾压我的存在，对我来说，我需要费尽心思寻找话题，华文夕却能看上去毫不费功夫地做到，不一会儿就能找到让三个人都能说两句的事情。
“华文夕，真的是厉害啊……”
“嗯。”
听着林昕羽对他的赞美，我心里不是个滋味，却也无法反驳，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反驳的资本，只得承认技不如人甘拜下风。
时间默默流逝着，我还在焦急等待着征文大赛的结果，不知不觉这个学期就已经过去了。或许是因为有这件事在背后支撑着我，这个学期遭受的一系列小问题才没有怎么动摇我的心态。
寒假之后，天气已经有了转热的倾向，而在四月底的某个晚上，我终于得到了林昕羽带来的消息。时隔半年，我终于再一次看见了希望，只是……
“爸爸说，你的文章虽然通过了复选，但是相比起正选里面那些得到了专业指导的作品，还是稍欠一些火候，如果能够和其他人一样接受一定程度的帮助，应该是能够妥妥拿到名次的。”
林昕羽这话说的已经足够委婉了，也多亏了她的这套说辞，我才没有在听到消息时立刻出现各种负面情绪。
“好好加油，还有机会的，找你们班老师寻求一下意见吧。”
“这是不可能的。”
我很清楚，尖子班的老师和家长永远是统一战线的，如果这件事一旦被老师知道，后果将不堪设想。
“……濮天霖，你真的需要别人的帮助。”
这话说的没错，林昕羽虽然平时有些粗枝大叶的，但那也只是表象罢了，她说的话总是一针见血，如果说那些励志的文章叫做“心灵鸡汤”的话，那林昕羽对我说的话就得算是“心灵针灸”了。
“但我还没有走投无路到连别人值不值得信任都不清楚。”
没错，值得我信任的人，并帮不上我的忙，最有可能帮助我的人，却又是我不能请求帮助的人……就连能够倾听我问题的人，也几乎没有。
“你就是这个倔脾气……算了，那你准备下次继续参加吗？我爸爸说，这个比赛可不是那种办一次就草草了事的东西。”
“再说吧。”
回到家，我一头栽进了枕头里。
——虽然说落选在意料之中，但是不管怎么说，果然还是很不爽啊……如果能够多给我一点时间，我肯定能够竭尽全力做出最好的文章……
“哈——”
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，抬起头翻了个身仰面朝天。
——现在不是想下次比赛的时候了。
【空行】
当天早上，我在早读的时候被班主任郦老师叫了出去，就一个人。心里微微一盘算，我就已经知道了她找我有什么事情。
“濮天霖啊，我现在想跟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。”
“嗯。”
“现在也快到了分文理科的时候了，你有自己的打算了吗？”
果不其然，真是太好猜了。
“我还在考虑。”
“老师看了一下你从入学开始到现在的成绩，相比数学物理，你的文科成绩应该说是更好，而且你在语文和英语方面的优势也是看得见的，我认为，如果你能够选择文科，应该是比理科要好。”
就连这个建议的内容也在我的预想之内……与其说是无聊，倒不如说，面前这个和我妈年纪差不多的语文老师，正在有理有据地说着那个我不敢做出的选择。
可是她不知道，这个选择题，一开始就只有一个答案。
“嗯……我会好好考虑的。”
虽然嘴上这么说，但是我很清楚，人在遇见某些事情的时候，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利，这就是最为典型的一次。
实际上，就算说文高尖子班就是为了理科而生的都不过分，而且我不得不承认，就长远角度来看，理科确实要比文科好，但是……如果我真的选择文科，选择与家人的期望背道而驰的话，到底能不能得到足够的支持……
结论也是显而易见的，不能。
我维持着这种状态，顺着家人的期待一步步走到今天，事到如今，我连能够多多少少反抗一下家人决定的资本都没有。我的脾气并不温和，但是对他们，我没有办法展现自己积压多年的戾气和一直压抑着的自我。
卧室内天花板上的灯光已经不如刚搬来时那么刺眼了，但它却仍旧提醒着我，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给予我的，不管是亲人还是毫无关系的路人，我手中拥有的东西，仅仅是一篇被冒名顶替了的文章，以及一份突入征文正选却与奖项失之交臂的毫无证据的成绩。
没有这个奖项的话……在这条岔路口上的我，就没有了任何进行选择的本钱。
在回到家后的几分钟内，我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，因为自己的能力不足，而要眼睁睁看别人肆意决定我的未来……
要反抗吗……要用这双没有任何力量的双手去反抗吗？
我没有这份勇气，我迈不出这一步，我甚至连任何一个能够用来说服他们的成绩都没有，仅凭着这种看似叛逆期少年的意愿，只是飞蛾扑火，自取灭亡罢了。
一步错，步步错，这句话或许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可笑，在林昕羽建议我参加比赛的时候，我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，而那段被我的踌躇消耗掉的时间，间接导致了我作品的瑕疵，从而引起了后面这一系列的蝴蝶效应……不，现在还不应该说是蝴蝶效应吧，但是事实证明，因为我的优柔寡断，我可能毁掉了我接下来的数年时光。
第二天，我在地下停车场等着林昕羽，像以前一样一起和她上学，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和我不一样，身为文科实验班学生的林昕羽，早在入学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未来三年的学习走向，不需要我这种多余的担心……马后炮一样的话我也不想再说了，将错就错的话，也不知道这条没什么可期待的命，最后究竟会活成什么样子，姑且走一步看一步。
——走一步看一步吗……问题是，到底还能不能这样得过且过地走下去？难道你真的能够接受这样的结果吗？没有进行任何的抵抗就选择投降，你真的对自己的想法没有任何坚持的意思吗？”
那一天，我在日记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顿，但是一觉醒来，除去林昕羽之外的一切，都回到了从前没有色彩的样子。
——这样下去不行。
我虽然也意识到了，面对着这种无奈到极点的现状，心灰意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，可是没有外界的干涉，只靠我一个人的力量，我无法从这失败的阴影里走出来。这是一滩泥沼，一旦陷进去，没有外力干涉的话，陷入其中的人便毫无获救的可能。
“看来你术后恢复得相当不错啊。”
晚自习后，回家的路上，林昕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提起了手术的事情。
“不过现在看见电动车还是会有点后怕就是了……”我苦笑着回应道。
在寒假里，我已经取出了脚踝里的两颗钉子，并且利用这个被削减了超过一半时间的寒假恢复了过来，左脚的脚踝上留下了一道丑陋的弧形刀口，以及为了缝合伤口留下的十多个针眼疤痕。
“对了，明天开始我妈妈会接送我上下学了，你早上不用在负一楼等我了。”
这个消息毫无征兆地从林昕羽的嘴里说了出来，彻彻底底地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。
“哦……是嘛，看来每天都要等我下课，确实也有点辛苦呢，对你来说。”
“我倒是无所谓啦，主要是我妈不放心，大概觉得能亲自接送的话，也不用麻烦你之类的。”
“不不不……有个人和我一起，我反而更安心。”
今晚文夕不在，他好像因为有题目要问老师而留在了教室里，没有第一时间回家。
“听文夕说，你和其他人的关系还行。”
确实是还行就是了，但是也完全没有好到好哥们的程度，去年做完手术回到学校的时候，我就决定只跟这群人保持着最低限度的交流了。
“还好吧……大家基本上都把学习当做第一要务，也不会像初中的人一样整天想着怎么算计别人……不过我的话，大概是把防止被算计这件事放在所有事情之前的吧，哈哈哈哈……”
“濮天霖，”林昕羽一如既往叫着我的全名，“这段时间谢谢你咯，以后说不定还要麻烦你，一起加油吧。”
“嗯，一起加油。”
在与林昕羽分别之后，我在接下来的数个月内都没有再见过她。
在这个阴雨连绵的四月里，我一边后悔着自己的优柔寡断，一边尝试着排解这份无处诉说的郁闷与压抑。
如果说住院期间的入宅是浅尝辄止，那么这段时间里，我确定了，我要沉浸在这片净土之中。
因为，倘若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帮助一个懦夫重新拾起生活的勇气的话，那就是梦想。
在有林昕羽陪伴我的那段时间里，我心里存在着的东西，只能够被称作目标，而不配称为梦想。但是现在……放弃了对抗家庭的我，决定用自己的方式，将这份只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延续下去。
我依稀记得，从小到大，每当被他人问起“未来想干什么”的时候，在其他的孩子纷纷说着“科学家”“警察”“航天员”的时候，只有我始终如一地回答着“作家”。作家，我要成为一个作家。
在那个雨停的夜晚，我坐在窗台边突然想明白了这件事。
从一开始，我不就是完全在朝着这个目标前进吗？
放弃了与同龄人的嬉戏，甚至放弃了各种对孩童而言吸引力极大的电视节目，我只是一直在读书，读着那些一般人可能直到死去都不会碰的书籍，不断地用知识充实着这个因为家庭的残破而出现空虚的心灵。
不知不觉之间，我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，变得比其他人更加能写，变得比其他人更加爱写，也变得比其他人更加不善言辞。
在见识过学习上那无法逾越的天赋差距之后，我也放弃了与那些为了做题而生的怪物进行必败的较量。以己之短攻敌之长，是无谋之勇，更何况，我并不是那种非要获胜不可的人，或者说，我对于没有获胜希望的比试没有任何兴趣。
那时候的我，无比的强大，却也无比的弱小。强大，是因为我经历了过去的种种，终于第一次，在自己的面前树起了一面旗帜，并且决定无论发生什么，都要扛着这面旗帜走下去；弱小，是因为我即便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，却还没有弄懂一件最基本的事情。
——其实，濮天霖这个人，一直在试图逃避一切不顺自己心意的事情，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，是个无可救药的软蛋。而且，他并不因自己的逃避而感到耻辱，因为他的自我欺骗，一直在成功与失败的边缘游走。
这也是为什么，这个叫做濮天霖的人，最后落得了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的根本原因。
有些东西，是一事无成的人不应该拥有的，如果曾经一度拥有过的话，上天会用更狠的方式将这些东西从他们身边夺走。这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，眼睁睁看着曾经拥有的美好，被硬生生毁掉，而自己却根本无能为力。
天边的乌云已经散去，但是在那云层背后出现的却不是洒满人间大地的阳光，而是那昏黄的光晕，伴随着宣告末日降临的钟声，试图唤醒这个仍在掩耳盗铃的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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